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孙小明短篇小说《贵客盈门》(3)

来源:本站原创 2017年08月22日

初六这天上午,从县里来的面包车就开到了石榴湾。

那时候村路上站了很多人。人们一见这阵势,都说到底是县里来的,就是不一样。别人家送贴最多也就开个机动三轮,一到村口全体下车步行,见人就敬烟,他们是直接将面包车开到了家门口,有气派!

加上司机,贵客一共四人,领队的是任其昌的弟弟任其盛。石厚民他们几个已经在路边恭候多时,车一停稳,石厚民慌忙上前拉车门。贵客们下了车,石厚民他们早将热情的双手伸了过去,握手寒暄,拉着就往屋里请。贵客们落座,香烟茶水随即奉上。村长和会计今天果然没有到场,石厚民他们就格外小心谨慎,一脸的殷勤,每说一句话都要呵呵呵带上三声笑,举手投足毕恭毕敬,礼数周全。

这边石厚民小石头陪着客人在堂屋里闲聊,什么国家免收农税提留啊,收复台湾会不会打啊,企业改制环境污染啊,聊得非常热闹。石厚民小石头一边陪客人闲聊,一边不忘礼数,客人手里的烟还剩二指长,石厚民早将新一轮的香烟敬了过去;客人杯里的水还满着,小石头也慌忙起身倒掉一些,加点热的。那边石根苗在厨房已经忙活开了。客人带来的酒菜一应俱全,石根苗三下五除二就把十几个菜整好了,根本不耽误他接着扮演陪客的角色。看看时间不早了,这就拉开桌子,摆上了酒菜。按规矩,主家石玉成也是不参加酒席的。宾主少不得为了座位谦让了半天,这才各自落座。

贵客领队任其盛刚一落座就开口问:不知三位都是在哪里高就?

石厚民三人同时一愣,随后都呵呵笑起来:什么高就不高就的,俺仨都是在家修理地球的,比不得你们哪。任其盛嘴上说着哪里哪里,从兜里掏出一沓名片,向石厚民他们每人发了一张,另三位客人也都掏出名片递了过来。石厚民他们接过名片正过来反过去看了看,原来四个人都是化工厂的,任其盛是车间副主任,那个年龄大的是副科长,另一个年轻的是副工长,只有开车的小伙子是个正司机。

这么一个回合,双方都摸清了对方的底细。客人再落座时,已经找到贵客的感觉了。

石厚民斟上酒,三位陪客同时端杯站起来,说:来吧,你们大老远的来了,客气话就不多说了,喝吧!三位陪客叽吜一声先喝了个底朝天。可是,客人们却都坐着不动。石厚民他们就替客人端起杯,劝客人喝。副主任任其盛说:我血压高,一喝酒头晕。副科长说:我皮肤过敏,一喝酒脸红。副工长说:我胃溃疡,一喝酒吃不下饭。司机不喝酒,情有可原,为了安全起见,他就是想喝也不能让他喝。

劝了半天,客人们连杯也没摸一下。石厚民他们心里明白,客人们说的那都是借口,县城里来的和咱乡下的就是不一样,人家有架子,你得给个机会让他摆一摆。

三杯过后,开始动筷子吃菜。之后,陪客们每人又喝了三杯,又是一番劝让,客人们还是不喝。石厚民想,这贵客就是难伺候啊。按说石厚民他们作陪客还是很有经验的,不过通常他们陪的客人也都是乡下人,一般都不会客气,上来就喝。送贴是来干什么的?不就是来喝酒的吗?谁都知道,送贴的场就是喝酒的场。越是喝得热闹,拉扯的时间长,越能证明双方满意,姻缘美满。一般来说,从中午坐下来,一直能拉扯到天黑,客人们歪歪扭扭摸黑走了,说明这婚事订得结实,订得牢固。要是客人来了,把彩礼往那儿一放,屁股没暖热就走了,那多没劲啊,保不准婚事就会散的。凡是来送贴的,肯定都是能喝的,不能喝主家请他来干啥?陪客的自然也都是高手,不是高手怎么做到奉陪到底?

今天的客人既然是县城来的,少不得要摆一摆架子了,找一些借口,矜持一番。不然的话,这边酒席一开始,端起杯就喝,好像乡下人多年没见过酒似的,有失身份了不是?

所以,陪客们一连喝了六杯“冤枉”酒,也并没有在意,谁叫人家是贵客呢?谁叫咱们是陪客呢?陪客的职责就是想尽办法让客人多喝酒,这就难免自己要喝冤枉酒。俗话说,主家不喝客不饮嘛。你能喝十杯,让客人喝五杯,那就是能耐,你就是喝爬下,也得让客人喝个五六成。

六杯过后,石厚民伸手就把酒瓶拎过来了,说:这样吧,我替主家表示下心意,我先喝为敬,我喝四杯,敬你们每人两杯。说完,起身倒了四杯,一饮而尽。这时副主任说:既然喝了,就喝个六六大顺吧。石厚民笑笑说:好!于是又干了两杯。可是当石厚民双手端了酒敬到副主任面前时,副主任却说:我真的不能喝,你就是喝八杯,我也不喝。

石厚民又劝了一阵,石根苗和小石头也都帮着劝,副主任拿着架子坐在那儿,高低是不喝,口气根本没得商量。

这就有点过份了。再怎么是县里的贵客,头几杯可以不喝,可以摆摆架子,这敬的酒总得接受吧?要不然陪客的面子往哪儿搁?

石厚民脸上显得很不好看,端着两杯酒没地方放,眼看就下不了台了,一恼,倒进自已嘴里了。心想陪客这个差事不好当啊,低三下四地敬人家酒,好像跟人家借钱似的,人家爱理不理的,你还不能发火,还得陪着笑往下进行。石厚民抹一把嘴,又去敬副科长和副工长,结果两人也都不喝。石厚民一个酒也没敬出去,很失面子,有点气不顺。

石厚民坐在那儿只管吃,把球踢给了石根苗。石根苗知难而退,知道敬酒行不通,就换了个方式,自己先喝了两杯,大手一伸,伸到副科长面前说:来,咱俩划拳吧,热闹热闹。副科长头摇得像拨浪鼓,说拳我不会划,酒也不能喝。石根苗说:要不,我再喝两杯?于是又喝了两杯。可副科长还是不接招。石根苗伸出去的手没法蜷回来,一拐弯,到了副主任面前,副主任也不接招。副工长也是。

小石头眼皮活,忙掂起筷子说:都不喝酒,咱就吃菜,来来来,吃!

大家都在吃菜,石厚民借口出去方便,起身到大门外去了。一会儿,石根苗也跟了出去。石厚民对着石根苗发牢骚,说:啥球科长主任啊,啥水平!这不明摆着瞧不起人吗?石根苗也说:就这,石玉成还把他们当高级人物哩,屁!

他们正说着,不远处闲聊的几个妇女看到了,说你们不是陪客的吗?怎么都跑出来了?石厚民就向妇女们发了一通牢骚。妇女们笑着说:你们可真笨哪,他们不喝,你们就不会自己喝?管他啥科长主任哩,咱雪灵这么漂亮的闺女,还怕散了媒不成?

一句话提醒了石厚民,石厚民笑了:对呀,他们不喝,咱们自己喝,管他啥球科长主任,走!拉了石根苗又回到了酒桌上。

石根苗先敬了一圈烟,说:要说起来,酒这个东西真不是好东西,喝多了没啥好处,可今儿个,你们大老远的把好酒好菜带来了,不喝点也不合适啊,这样吧,咱们分分工,你们身体都不好,你们吃菜,酒呢,交给俺仨了。

石根苗袖子一绾,大手伸到了石厚民面前,两个人二话不说,吆五喝六的就干上了。

这一来酒桌上的气氛就活跃多了,像个送贴的样子了,别人从石玉成家门前经过,就知道这家人是在办喜事了。石厚民石根苗小石头三人轮番划拳,这一通下来,喝得那叫热闹!一会儿工夫,桌子底下已经扔了一个空酒瓶。

几位贵客先还有点暗自得意,心想让敌人先自相残杀吧,我们这边坐山观虎斗,等他们两败俱伤,再分而歼之,各个击破,把他们都撂倒!可是,三位陪客越喝越来劲,把几位贵客晾在一边不管了。偶尔他们正吆喝着酒令,冷不丁的停下来,好像突然间想起还有几位贵客在哩,扭过头来说:哎,你们,别光顾着看哪,吃菜吃菜,千万别客气,就跟在自己家里一样——就是不提让他们喝酒的事。

慢慢儿的,几位贵客胃里的酒虫就开始蠢蠢欲动了。酒虫是带勾儿的,左一勾右一勾,一会儿就把贵客们的胃勾得相当难受。

等石厚民他们喝光了两瓶酒,贵客们觉得时机已经成熟,单等着陪客再来劝酒,就可以出招了。可是陪客们正处在状态中,谁还想到劝客人酒啊?酒虫在贵客们的胃里开始折腾了,顺着胃往上爬,一直爬到嗓子眼,一勾,一勾,又一勾,勾得贵客们嗓子眼痒痒的,嘴里直淌酸水。那酒杯就放在面前,满满的,可自己怎好意思下嘴啊——刚才那么劝你你都不喝,又是高血压皮肤过敏胃溃疡的,哦,现在你不怕血压高了?你不怕皮肤过敏了?你不怕胃溃疡了?

贵客们开始有点后悔了,觉得刚才那架子是摆得老了,过头了,现在人家不买这一壶了。

到底是副科长酒量大点,酒龄长些,忍不下去了。好不容易瞅了个空档,手一伸到了石根苗面前,笑咪咪地说:来,我给你划几拳试试。

石根苗一愣怔,马上嘿嘿笑了,说:你看,你不是皮肤过敏吗?我看就别喝了吧,酒不是个好东西,真的,我不骗你!今天你就是想喝我也不能让你喝,身体要紧,身体要紧!那啥,你吃菜,来来,大家都吃……

副科长的手软不塌塌的缩了回去,脸上的笑像干透了的苦瓜瓤子,没一点水份。副科长夹了一筷子菜塞到嘴里,嚼了嚼,没味!现在就是海参鱿鱼他也吃不出味道来了,他胃里缺的不是菜,是酒!

吃了一阵,石根苗他们又接着划拳。这么一提一放,副科长胃里的酒虫不愿意了,折腾得更厉害了。眼前明明是酒,却不能喝,只能看着别人喝,那简直是活受罪,还不如不看。副科长不声不响站起身,到院子里晒太阳去了。

副科长碰了钉子,其余的三个客人再不敢轻易出手了。一会儿,又不声不响出去一个。接着又出去一个。又出去一个。四位贵客站在院子里抽着烟闲聊开了。 

石根苗他们偷偷地笑。小石头扮了个鬼脸,说:根苗哥,这不合适吧?石厚民说:有啥不合适的,让他们反思反思也好,别理他,咱接着来。

正在忙活的石玉成忽然发现客人都跑到院子里来了,这咋回事啊这?正好,按规矩也该他出面敬酒了,他捏了酒杯从厨房里出来,说:你们都站在这干啥?走,进屋去,喝呀!石玉成把他们都推进屋,说了一番客套话,然后倒了满满两杯,先端到了年长的副科长面前。

不容易啊!副科长心里无限感慨,好不容易等到俩酒了,可不能再摆架子了。二话没说,端起酒杯就要喝。可是,石厚民伸手就把酒杯抢过去了,说:玉成你不知道,他一喝酒皮肤过敏,你的心意他领了,酒呢,我替他喝。石厚民左右开弓,转眼两杯酒到了他肚里。

副科长顺坡下驴,说:就是就是,我一喝酒皮肤过敏,多少年都没沾酒了。

酒敬到副主任面前,石根苗抢了过去;敬到副工长面前,小石头抢了过去;敬到司机,三陪客一致说:路程远,他还要开车,千万不能让他喝!总之,到目前为止,贵客们一杯酒也没尝。

石玉成敬完酒走了,贵客们有点不大高兴了,明摆着这是故意不让喝啊,那咱们还在这干啥?看着他们喝?给他们当陪衬?干脆走人吧。

副主任忽地站起来,说:你们慢慢喝,我们先走,下午还要上班。

这话来得突然,石厚民事先没料到,一着急,说话就结巴了:走走走……走这么早干啥?

没想到他的结巴传染给了石根苗:菜菜菜……菜还没吃一半哩。

小石头也受到了传染:再再再……再坐会吧。

副主任任其盛来气了。谁都知道,雪灵的对象,也就是他的侄子,是个结巴嘴,三陪客当着他们的面都结巴起来了,这不等于打客人的脸吗?这不是嫌他侄子是个结巴嘴吗?任副主任气呼呼地离席走人,衣袖带翻了面前的酒杯。

几位贵客急急火火出了大门,三陪客亦步亦趋跟了上来,说:

咋咋咋……咋说走就走啊。

抽抽抽……抽颗烟再走吧。

喝喝喝……喝杯茶也不晚。

石玉成听到动静慌忙跑出来,一看客人要走,觉得不对劲,这才几点啊?菜还没上一半呢,问:这这这……这咋回事啊?

任副主任说:厂子里有急事,得赶紧回去。

石玉成说:那那那……那好吧,你们慢慢慢……慢走。 

好嘛,连石玉成也变结巴了。

贵客们一头钻进车,哗一声拉上门,屁股冒股子烟,蹿了。

那时候村里的人也刚刚吃过中饭,大家都站在村街上扯闲话,看到面包车这么早就走了,觉得不正常,按说不喝到天黑,至少也得拉扯到半后晌吧。这一定是有啥问题!人们便都凑过来打听。石厚民他们趁着酒劲就把事情说出去了。众人听了,哈哈哈笑成一片,笑完了都把嘴撇起来,七言八语说开了:

摆什么臭架子啊,有啥了不起啊。

我还以为多大个官哩,不就是个小科长吗,还是个副的。

这回倒好,摆架子摆掉了,一盅酒也没喝,夹着尾巴跑了。

就结巴子那个熊样,脸黑得跟狗蛋似的,咱雪灵又不是嫁不出去,用得着巴结他?

这方圆几里的,雪灵还不是随便挑?闭着眼抓一个也比结巴子强!

要巴结就巴结个当大官的,一个小副科长,算个屁啊。

……

石玉成把这些话都听到了,只觉得耳根子发热,脸上火辣辣的。

再说那几个贵客,一路上那个窝囊气啊,恨不得直接把车开到路沟里算了。车到半路,任副主任突然想起来了,说停停停,坏了!正事忘了,两万块彩礼钱忘了掏了!

这可咋办?几个人坐在车里发起愁来,说都是那几个陪客给气的,什么鸟人啊!任副主任掏出手机给他哥打电话。任其昌一听彩礼钱忘掏了,好一顿训:简直胡闹,你们是去干什么的?是不是都喝多了?

任其盛说:哥你就别提了,一盅酒也没尝。任其盛把事情简单向他哥做了汇报,说他们石榴湾的人真是欺负人,一盅酒不让喝,临走一个村的人还都变成结巴子了,这不明摆着打咱的脸吗?任其昌气得不行,说你们回来吧,这事交给我。

任其昌就把电话打到了石玉成手机上。任其昌说:石大老板,你是嫌我送的酒少啊,还是嫌我送的酒赖?我请去的人一盅酒都不让喝,还都学着我儿子结巴,你什么意思啊你?石玉成刚想说句话,任其昌提高嗓门说:算了,这事完蛋了!我儿子虽然有点结巴,可找个对象还不是难事!你不就是一个拾破烂的吗?你的门头太高,我攀——不——起!

这几句话就把石玉成惹火了。按说石玉成真不应该在这个时候结巴,可是急火攻心,他管不住自己的嘴了:你你你……你说啥?喂喂……喂喂喂……

石玉成对着手机喂了几声,没反应,那边电话早挂了。石玉成一肚子的火没处发,抬头看看众人说:哟嘿,他倒给我牛起来了,不就是一个副科长吗?我拾破烂的怎么了?我他妈的拾破烂的怎么了?石玉成咬着牙扬起胳膊就要摔手机,姿势做得很夸张,很到位,到底也没舍得摔到地上去。

众人纷纷劝他。这个说:他还牛啊?他凭啥?那个说:散了好啊,本来雪灵就不同意。一个说:雪灵自己谈的那个,可比结巴子强多了。还有一个,本来自己也结巴,偏偏要凑这个热闹,脖子一拧一拧的,费了半天劲才拧出来一句话:比结巴子强强强……啊强百倍!

人群哄堂大笑。石玉成也忍不住笑了,大手一挥:走,大伙都到我家喝酒去,一桌子好菜,他们不吃,咱自己吃吃吃……吃他个孬种!拉着石厚民就走:咱接着喝。

男人们也不客气,都跟着来了。一群人嘻嘻哈哈来到院子里,这时,在楼上躲了一上午的石雪灵走下楼来,说:爸,咱不喝人家的酒,咱家有酒,你不是还放着两瓶茅台吗?都放两年了,放生虫了多可惜啊!

石玉成说:对对对,还有两瓶茅台哩,掂过来掂过来。

石雪灵咬着嘴唇莞尔一笑,转过身,长头发一甩,上楼掂茅台去了。

(完)

作者简介:

孙小明,男,70年代生于河南郸城县。现供职于郸城县人民医院。系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、河南省卫生摄影家协会会员。在《清明》、《星火》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《晚露》、《蝴蝶发卡》、《石根苗的辈分问题》(系列中篇)、《第七条白裙子》等50万字;钟情摄影,摄影作品多次参加影展;撰写通讯报道、编排文艺作品若干;擅长平面设计、CIS系统策划。